* ——置身戏里,他总是全神贯注地扮演着“中/国”这个角色,但抽身于戏外,他也只是他自己:一个名叫王耀的,活了千年的男人。
王耀是孤独的,他一直都这么认为。
淌在历史的流中,他曾有幸结识无数贤人雅士;他们的名字为人赞颂,他们的故事留唱千古;他们可以说是永垂不朽,却终也只是被编入书籍,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模糊而概念化的存在。
——李白是个诗人,杜甫呢?他也只是个诗人。
但就是这样的存在,王耀却对他们清楚无比。落在他人眼中的名字,却是印在他心里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栩栩如生的鲜活的身影。
——他伴随过始皇亲征,目送着媚娘老去;他助元朝开疆扩土,也一手替庸清断送了江山。他永远都与江川同步,未曾慢过分毫。他总无意识地把那些人甩在身后,然后转回身时再望不到他们的身影。
他友人无数。他也孑然一身。
王耀很喜欢茶,也喜欢瓷制的茶具。他喜欢那些历经岁月琢磨还能凝聚精华煅出魂魄的物件。——于是到了最后,那间用来招待友人的茶屋只剩了他一个人,对影独酌。
千年究竟是多久呢?王耀不知道。一切于他而言都如同过眼云烟,转瞬即灭。时间可以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迹,却唯独停滞在他的身上。
时间在他人脸上拉扯出皱纹,拔光他们的牙齿,将他们揉作萎靡不振的瑟缩一团,再如同当初给予生命一样,亲手扼住他们的喉咙,结束一切。
可这些变故,在王耀身上无法应验半分。他是这万里江山的躯干,这千年奔流的精魂;只要他的民族不覆,他就永远不老不死。
也永远孤独。
尽管王耀不是哲学家,却也还是在思索: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理由而生的?
——他是怪物吧;他永远忘不掉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再见他时那惊异错愕的模样。
——他是为信仰而生的吧;他同样忘不掉那些流着热血的年轻人们瞻仰他时的目光。
但戏里戏外,他又究竟是谁呢?
他是“中·国”,还是只是他“王耀”自己?
时隔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给出自己答案:他是王耀,其名亦为中华。他是华夏,可华夏却不是他。
他包容一切,却不为人所理解。
在鼎盛时期的他对生命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触,对始皇求药也只是轻描淡写地付之一笑。出席葬礼时只是静静地站立在一旁,眉目间只留庄重肃穆,却少见半分哀戚。他拢着袖子,以高傲的视角默看凡世间的一切,波澜不惊。
后来,他学着找同他一样的存在。一个挚友,一个兄弟。
那段时间怕不是王耀已走过的人生中最快乐逍遥的一回,家国兴旺,觅得挚友,兄友弟恭,还能如何?
可直到王耀远远地听闻西方那人的噩耗,才犹如五雷轰顶。
和他相同的、那样熟悉的存在逝去了,真真实实地消失了不见。王耀就感觉他之前一直自恃着的什么悉数摔碎了、丢下了。像个高傲的少年般的王耀,彻底地不存在了。
他独自伫立在罗·马的坟墓旁,第一次为了生命的逝去流下眼泪。
只不过,无论任性不羁的他也好,还是大彻大悟的他也好,都已是极远、极远的过去了。
再后来,当王耀置身于残垣之中茫然地回首望向那一片虚无的繁华,却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本田菊反了。他的弟弟成了一跃而上的大·日·本·帝·国,嗤笑着他的迂腐,狠狠落下一刀在已无法愈合的创口上,再一脚踏上去,把他践踏得更加狼狈不堪。
王耀靠着北平城内破败的城墙,一切就如同入目的萧索残阳,昏昏欲坠。他忽然就意识到自己经历了很多人的一生,从兴盛到衰败,也终于迎来了终焉。
他累了。
可与其说累,不如说是懒得去理会;清王朝昏庸腐朽,那么就让它庸腐下去好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不也还是只剩下了他一个。
从来都是这样。不过是从前不如当下这么痛苦,刻骨铭心地难忘罢了。
他总是醒悟得太晚。从来都是这样。
但毕竟,还是有人和他不同的。王耀还是听到了外面的风吹草动。
据说黯在暗地里招兵买马。
不过想来也是。他从来都是屈服不得的性子;如果硬要逼他委屈地等死,他定会先一步自行了结。
黯来了。
黯说要他去做他们的领袖。
可他拒绝了。
从前都是由他坐镇江山,如今若是黯能救苍生于水火之中,他也是时候该让位了。
王耀继续待在家里,闭门不出,外人根本寻不到他。他只是一心地等待着黯胜利的消息,然后在某个时刻,忽然想起一双紫色的眸子。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痴痴地沉默,良久。
是在哪里看到的呢,那双眼睛?
王耀日复一日地思索着,每每想起便会一阵心悸。那双眼睛的主人必然和他一样孤独。
因为他们如同琥珀水晶的眸子里,永远结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
王耀始终没有等来黯的消息。他急了,终是走出去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拿起什么走出去的,或许是勇气,或许是想要寻找什么的冲动,又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想也无法再失去黯。
孤身太久,终于唤起了他畏惧孤独的本能。
他要逃,逃去一群胸怀大志的有识青年身边。他要救国,他要黯和他的其他们同胞们抬起头,骄傲地活下去,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他做好了所有的觉悟。然后,他遇到了那个人,那个说着“我会走在你的前面;你不必牺牲”的人。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他是刻进王耀骨子里的人;却与本田菊完全地不同。
王耀觉得,伊利亚出现在他生命中完全就是个必然。
他不仅拯救了他的国,还一并拯救了他。
“战,一定要战;战不过就跑:可以逃跑,但不能不战。”
放下电话,王耀仰起头,阖了眼,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背后忽然压上重量。
双臂被谁轻轻环住。
有人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
王耀睁开眼,对上一双红色的瞳孔。
伊利亚把王耀转了过来,手掌覆上王耀的后脑,而对方也十分默契地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伊利亚顺势趴在了王耀的脖颈处,在那个温暖的地方蹭了蹭。
头发擦过阵阵作痒。
王耀笑了,毫无顾虑地笑了。
他笑得很轻松,也很自然。
感受到怀里真切地抖动,伊利亚松了口气。
“抬起头,耀。看着我。”
声音温柔却违抗不得。王耀照做。
于是伊利亚便咧开嘴角,王耀却恍惚地失神。
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伊利亚就是这样笑着。王耀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场景。
那是他重生的开始。
那天王耀呆坐在战壕里,呼吸着腐败腥臭的血腥味儿。弹药炸起的尘土久久地盘旋在空中不愿消散,落进他的眼睛里,苦涩地疼。
王耀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久到他误以为眼前晃动着的是某个死去的战友从地狱里挣扎着爬起来的躯体。
王耀惊愕地眨了眨眼睛,看见一只直伸到他面前的手。
红色,炽热夺目的红。
这是王耀脑内仅有的印象。
红色的眼睛,红色的围巾,红色的旗。
那个红得刺目的男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冲他伸出手。
其实王耀是在对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应了这个邀请的。
他把手搭了上去。那个男人咧开嘴角。
然后王耀就怔住了。从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使当时的他差点掉下眼泪。
他又说了句什么,可王耀却什么都没听懂。
只那笑容深深扎进王耀心底。
伊利亚居高临下地对他伸出手,飞扬的围巾和同色的旗融合在一起,组成了背景;而背景中央,那个青年肆意的笑容,骄傲得不可一世。
后来王耀才知道那两句话的含义。
——“要不要跟随我,我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我会把你引向光明。”
——“太好了,我的小布·尔·什·维·克。”
“我的小布·尔·什·维·克。”
耳边又响起这句话,拉回了王耀的思绪。
视线转回眼前。身材高大的青年眨眼时却会露出孩童般疑惑的神情。王耀又忍不住轻笑出来。
他这一笑不打紧,伊利亚却微皱起眉。
“耀。你在担心什么?”
王耀一愣。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甚至已经预见了光明的未来,却总是感到不安。他害怕得到的越多,就会相应地失去些什么。
在几乎一无所有时手中仅握的才是珍贵的宝物。王耀感到惶恐。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伊利亚。
温热的触感忽然卷走了王耀所有的思绪。
王耀抬起眼,对上伊利亚沉静的红眸。
没有狂热的亲吻,只是简单的触碰,也足以抚平王耀心中的不安。
“……耀。”
伊利亚搭上王耀的肩膀,注视着那双如同琥珀般包裹着什么的眸子,语调平静而舒缓,“只要我们两个人一起,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王耀看着伊利亚可靠的脸,用力且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仰起脸,阖眼,覆上伊利亚炽热的唇。
时隔多年,当王耀再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心中却只剩下无限的悲哀。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他可真是个有着先见的人;当初那话竟一语成箴。
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从他覆上他的手到并肩而行,再到戴上刻着对方名字的指环,王耀曾天真地以为他们可以一直并肩走下去,可现实却辛辣地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的爱人同他几何时的弟弟一样,死在了某个时间。
再后来,当他真的离去后,王耀才发觉。
那个时间,早在1991年之前。
没有后续的TBC